导读：

民航工业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最重要的短板。中国商飞研制的喷气式支线客机ARJ21已经在国内形成了比较可观的运营规模，并于2022年正式走向国际市场。进一步支持ARJ21的持续发展一方面需要中国政府相关部门大力度破除国内支线航空运输业发展的各种障碍，加速培育和壮大国内支线航空市场；另一方面，拓展国际市场空间是摆在中国商飞面前的一个紧迫任务。在中国商飞进军国际市场的征程中，印尼因在航空市场需求、航空产业基础和双边外交关系上都具备较好的条件而成为重要目标国，而2024年正是中国商飞加速交付ARJ21并以印尼为支点提升国际影响力的关键之年。

进军印尼：

中国商飞的国际之路

文｜李巍

2023年6月10日，中国商飞向印尼翎亚航空交付第二架ARJ21飞机。图源：中国民用航空网。

2015年11月29日，中国商飞的首架ARJ21飞机交付给成都航空，中国自行研制的喷气式支线客机正式进入民航市场。截止目前，中国商飞已完成大约125架ARJ21飞机的交付，其中在2022年和2023年就分别交付34架和22架，该机型的总载客量已经超过1000万人次。至此，ARJ21飞机已经在国内形成了一个比较可观的运营规模，中国商飞用大约八年的时间，将ARJ21飞机在中国支线航空市场的占有率提升到一半左右，这不啻一个重大成就。

但是，由于诸多体制机制性的缺陷，中国的支线航空市场极不发达，与中国航空大国地位很不匹配。根据2022年的数据，中国民航运输机队中的支线飞机数量总共只有245架，而同年美国支线航空协会（RAA）在册的支线飞机数为1701架，约为中国的7倍。在这种情况下，ARJ21飞机的产能提升已经不取决于中国商飞的生产能力，而是取决于市场容量，2023年ARJ21的交付量不升反降，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市场需求端的原因，而不是生产供给端的原因。根据相关测算，支线飞机生产的盈亏平衡点大约在250架，也就是说，只有当飞机卖到250架时，制造商才可能赢利。因此，为了进一步支持ARJ21机型的持续发展，一方面需要中国政府相关部门大力度破除国内支线航空运输业发展的各种障碍，加速培育和壮大国内支线航空市场；另一方面，拓展国际市场空间已经作为一个紧迫的任务摆到中国商飞的面前。

相比之下，目前已经交付了四架的C919干线飞机在未来若干年里面临的核心任务都是提升产能，加快交付进度。因为中国国内干线飞机的市场空间比支线飞机市场大得多，足够保障C919在成长初期的发展，将C919在国内市场的占有率提升到20%尚且还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因此中国商飞暂时并不存在为C919拓展国际市场的急切压力。而随着国内支线飞机的存量市场空间逐渐饱和，ARJ21已经到了必须要大力度拓展国际市场的新阶段，否则这款飞机就难以为中国商飞带来盈利。同时，支线飞机相对于干线飞机的市场竞争烈度较小，中国商飞在该领域面临的主要竞争对手是巴航工业，而巴西无论是在整体经济实力还是工业基础方面都远不能与中国相比，因此作为中国商飞试水海外市场的先行者，ARJ21飞机应该有足够的信心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在国际市场上拿下一个较为可观的份额。

飞机的买卖从来都不只是商业。在当前的地缘政治氛围影响下，中国商飞的两款机型短期内很难拿到美国和欧洲的适航证，进入日韩市场也会困难重重，而对于最具有成长空间的印度航空市场，中国商飞的进入也会面临重大挑战。在这种背景下，拓展经济发展最为活跃、外交关系相对友好的东南亚市场就具有了重要战略意义。而印尼在航空市场需求、航空产业基础和双边外交关系上都具备较好的条件，是中国开展经济外交的重要对象国，也是中国商飞开拓国际市场的重要目标国。

印尼是世界上最大的群岛国家，被称为千岛之国，非常需要通过航空架起岛屿与岛屿之间的便捷桥梁。印尼版图东西延伸的距离相当于巴黎和纽约的距离，飞机是最重要的出行选择，国内机场数量近700个，比中国还多，因此具有强大的航空市场需求。不仅如此，印尼人口规模全球排名第四（2.7亿）、人口结构年轻（年龄中位数为29.9岁）且中产阶级快速壮大，孕育着巨大的消费能量。2023年印尼从疫情影响中迅速恢复，国内航空旅客数量达到了1.3亿人。据国际航空运输协会（IATA）预测，2036年印尼航空旅客年吞吐量将超过3.5亿人次，届时其将从目前全球第九大航空运输市场跃升至第四。因此，从多个方面来讲，印尼都是中国商飞最重要的海外目标客户。

印尼有超过60家航空公司，包括印尼狮航、连城航空、印尼鹰航、飞翼航空、三佛齐航空、印尼亚洲航空等。2023年印尼在役的民航客机总数超过600架，在全球排名第12位。目前，印尼是亚洲第三大飞机买家，仅次于中国和印度。而考虑到印尼的人均GDP目前还只有5000美元，不到中国的一半，成本相对较低的支线飞机在印尼具有广阔市场。比如从雅加达飞往巴厘岛的黄金航线，乘坐干线飞机的价格大约在800元人民币左右，而选择支线飞机的价格大约300多人民币，后者自然倍受印尼当地居民的欢迎。而且支线飞机的销售价格比干线飞机要便宜很多，目前，ARJ21的单价大约在3700万美元，而C919的单价已经超过1亿美元。因此，印尼的航空市场条件和经济发展现状为ARJ21的销售和运营提供了非常良好的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印尼曾经有发展自主民航工业的曲折历史，且已经积累了一定的产业基础。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印尼政府就将航空制造确定为引领国家产业升级的关键领域，不遗余力地推动航空工业发展。为此，印尼政府于1967年创立了印尼飞机工业公司（努桑达拉公司），并在1974年引进了一直在德国从事航空制造研究的印尼人哈比比担任公司总裁（此人在苏哈托倒台之后担任印尼总统），在哈比比的带领下，该公司先后研制出多款涡桨支线飞机，甚至研制了130座级的大涡桨飞机。但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之下，努桑达拉公司因资金短缺和适航取证困难而最终倒塌。尽管如此，印尼仍然持续活跃在国际航空工业体系中，为波音、空客等全球飞机主制造商承担了不少分包工作，拥有飞机零部件生产、飞机维护维修等相关的基础设施和技术能力。这为中国商飞全面加强与印尼民航工业的合作提供了契机，同时也为中国国产飞机在当地的良好运营提供了基本的产业保障。中国商飞可以通过加强与印尼在航空产业链上的合作来换取印尼成为中国商飞的重要客户。

不仅如此，中国与印尼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并在国家战略项目对接上形成了合作传统。印尼是中国“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首倡之地，雅万高铁是中国高铁从技术到标准全面走出国门的“第一单”，是“一带一路”的旗舰项目。2023年10月，雅万高铁正式投入商业化运营，为两国后续的重大项目合作树立了成功的范例、积累了宝贵的实践经验。2023年适逢中国和印尼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10周年，印尼总统佐科来华出席第三届“一带一路”峰会，并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推动双边投资、科技、贸易关系升温，中国不仅是印尼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国，也是第二大外资来源国。ARJ21飞机作为中国航空的品牌项目大规模走进印尼，将进一步推动两国在战略性经济合作项目上的深度对接。

近年来，印尼经济发展迅速，GDP年均增长长期保持在5%以上，是新兴经济体中的明星国家。印尼因为拥有世界超过一半的镍矿资源而正在成为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的热土，比亚迪于2024年初投资13亿美元在印尼建设整车厂，预计年产能为15万辆汽车，特斯拉也在积极考虑在印尼建设新的超级工厂。雅万高铁于2024年1月24日开通运营满100天，累计发送旅客145万人次，受到印尼当地居民的极大欢迎。2022年，印尼以1.3万亿美元的GDP在东盟十国中稳居第一，是越南的3倍有余，在全球排名第16位。印尼的经济增长将进一步创造出日益庞大的支线航空市场需求。

2024年是中国商飞加速交付ARJ21并以印尼为支点提升国际影响力的关键之年。对于中国商飞而言，与翎亚航空这一海外首发客户全面深化合作，充分发挥印尼在ARJ21飞机建立全球销售、营销和支持网络中所能起到的示范作用，能为国产飞机进一步融入国际市场创造“滚雪球”效应。翎亚航空的机队目前仅有6架客机，包括4架空客A320和2架商飞ARJ21，另有8架订单中的ARJ21等待交付。ARJ21加速入列将有助于翎亚航空提升航空运力、吸引航空客源。交付提速是加快形成规模经济的关键，中国商飞需争取在2024年向翎亚航空再交付2-3架飞机，通过售后支持、人员交流、金融服务等初步建立ARJ21飞机在印尼的运营网络，并以此为基础逐渐向印尼其它航空公司扩大销售对象。我们目前不掌握印尼支线飞机拥有量的准确数据，但我们粗略估计，印尼可能拥有超过100架以上的支线飞机，在庞巴迪已经被空客兼并只剩下巴航工业一个竞争对手的情况下，中国商飞应该将考虑将针对印尼的支线飞机销售目标确定在50架左右，争取在未来每年销售5架左右的飞机给印尼，尽快将ARJ21飞机在同类飞机市场的占有率提升到一半左右。

不仅如此，中国商飞需要尽快考虑以印尼为样板，逐渐向越南、马来西亚等国拓展市场，加速树立中国支线飞机的品牌形象。ARJ21国际化进程提速也将积累大量运营数据，反哺中国航空产业的产品、业务和组织优化，助力中国商飞在国际舞台上的崛起。对于中国商飞而言，拓展国际市场不可能靠“爱国情结”，除了必要的政府外交的加持之外，就只能依靠飞机自身的质量和性能来说话。我们必须要谨记当年新舟涡桨支线飞机出海的教训，这款飞机由于产品质量和售后服务的诸多原因，虽然卖出多架到发展中国家包括印尼，但最终因为故障多发没能树立起足够的品牌信誉，而在国际市场折戟沉沙。中国商飞需要系统评估ARJ21飞机在国内已有的运营情况，通过对产品不断进行“小步快走式”的改善和升级，进一步提升其经济性和舒适性，以在国际市场上获得更大的竞争力。

在交通装备制造业，中国的高铁、汽车和船舶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而民航工业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最重要的短板。如今，ARJ21飞机已经经受住了安全性能的考验，接下来要经受的是经济性能的考验。以ARJ21拓展国际市场为起点，希望中国的飞机制造最终也能复制高铁、汽车和船舶的成功。

作者：李巍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副院长，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主要学术专长：国际政治经济学、美国政治经济、经济外交与全球治理。